「突圍」對話 (3)|在詩中尋找家園

突圍:朗誦與對話——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系列
第三場:揚.瓦格納 (德國) × 白江.馬突爾 (土耳其) × 尼古拉.馬茲洛夫 (北馬其頓)
主持:瑪麗亞.托多洛娃 (北馬其頓)

瑪麗亞.托多洛娃(下簡稱「托多洛娃」):詩歌是能動的,不僅是詩歌的讀者,參與現場朗誦的聽眾也能夠參與其中。但是在過去的兩年里,朗誦、宣傳書展這些活動都因疫情被迫取消。疫情是不是已經成為近期詩人最熱衷的主題,作為詩人,還能夠找到自己的創作動力嗎?我們想知道新冠肺炎對各位的創作工作有什麼影響。

尼古拉.馬茲洛夫(下簡稱「馬茲洛夫」):作為一個詩人,我懼怕的不是距離,而是接近的程度。因為我理解的詩歌是一種對自己慾望、感情和距離反思的一種方式。詩人通過自己的所見所聞感受這個世界,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成為自己感情慾望的囚徒。我在醫院治療新冠肺炎期間被迫離開自己的家,每天都要感受和理解逝去病人的悲痛之感。在那段時間,我反而更能理解這個世界的日常,比如日出和對日常的聲響的渴望,我將這種日常之感轉變成一種儀式之感。這次住院也讓我更加明白,詩歌和藝術不僅僅能讓人生存,存在,更能讓詩人聆聽到詩歌根源的聲音。這種詩歌根源的聲音在疫情期間並沒有讓我的創作受到影響,反而讓我獲得了在不同語言、時間的世界下對生存的渴望。

托多洛娃:謝謝馬茲洛夫先生。那麼在危急時刻、自然悲劇和戰爭出現的時候,藝術和詩歌所發揮作用是什麼,它是否具有治癒傷痛的力量。我們想聽聽馬突爾女士您的見解。

白江.馬突爾(下簡稱「馬突爾」):在我寫詩的時候,會有一種靈魂被拋置身後的感覺。疫情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寫作,今年三月我發佈了自己最新的詩集,所以疫情對我的影響並不大。我這次詩集的主題是薩滿文化:薩滿是宇宙之力對時間影響的一種呼應。我在面對悲劇和自然危機的時刻還是會心懷感恩。詩歌和藝術的存在意義在於讓每個人去尋找自己生存存在的真正意義,它的作用不僅是療癒,也是尋找自己靈魂背後答案的方式。通過詩歌找到這個答案後,我獲得了心靈的平靜。比如我的男朋友,為配合我寫的七首詩,他創作了名為《七夜》的CD。在疫情期間,我一共休息了兩個月。一種缺乏之感一直縈繞在我周圍,這種缺乏就是缺乏行動的感受,這種行動的缺乏所帶來是人性的缺乏之感。我和尼古拉一樣,我也這期間感受到一種身在牢獄中的感覺,語言似乎在萎縮,我認為這是缺乏人與人之間溝通所造成的。

托多洛娃:謝謝馬突爾女士。瓦格納先生您覺得呢,詩歌有治癒傷痛的力量嗎?

揚.瓦格納(下簡稱「瓦格納」):詩歌是可以治癒傷痛的,實際上在新冠肺炎期間,我們喪失了溝通的一種基本步驟,比如問好、坐下這種非常基本的相處方式變得少見。作為詩人來說,能夠繼續進行詩歌創作其實是一種很奢侈的行為;在這一點上,我是非常感恩的。疫情對詩人的創作是有影響的,首先是在主題上的影響,即使不直接用疫情作為主題,詩人在寫作的時候也不可避免地會寫到相關內容,比如說:在脆弱的主題下去寫一杯水,即使並沒有直接提到疫情,但也會和疫情相關。另一個就是不安全感給我帶來的影響,那種在生活之中不斷收到威脅的不安全之感是時刻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危機的時刻,寫詩其實是能帶給人安心與舒緩,這就是我所認為的詩歌療效所在。

托多洛娃:詩歌對於各位來說都是個人經歷和感受的一種見證,是一種尋找自己歸屬之地的書寫。白江您的詩裡面更多的是一種對家庭的渴望;尼古拉則是一種對家園的追尋;瓦格納表達的是一種對自然的歸屬之感,所展現的都是個人歸屬感如何與社會記憶之間交織。首先想問下,馬突爾女士,家對您來說意味著什麼。

馬突爾:我一直在通過詩歌創作來尋找什麼是家,家既是過去的一個時刻,也是一個存在的場所。真正值得我去發掘的是在詩歌景觀之後的那些存在。對於詩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與歷史、地理建立一種連接。詩歌其實比我以上說的更加深奧。詩歌於我來說,它拓寬了我的事業,使我獲得了不受到過去與未來的束縛、也不會被當下捆綁的放鬆狀態,就像實行某種儀式的薩滿一般。在我創作詩歌的時候,我會把所有看過的景觀都融合在一起,就像從大自然的聲響中去構建一曲交響樂:這樣互相交織、交融形成了我的詩歌。但詩歌有時並不是讓我們找到「家」的方式,我們一直都在尋找自己的身份,尋找生與死的答案,詩歌是一種尋找的過程。「何為家」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我只能不斷地去創作詩歌,才能找出家的方向。

托多洛娃:謝謝馬突爾女士。馬茲洛夫先生,作為一個四海為家,經常旅行的詩人來說,家究竟意味著什麼,家園是如何成為你詩歌的主題的?

馬茲洛夫:我非常同意之前瓦格納對一杯水的見解和白江所說的關於過去的一刻和對一座牢房的比喻。實際上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在凝視樹枝、樹根,我從中體會到了家園之感。同樣的,我們也可以用這樣的凝視去看詩歌的根源。家園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動態的現實,我在北京、柏林、香港這些地方都感到了家園之感。我的遊牧者(normad)的身份讓我每每到訪一個地方都能拿走一些東西,詩人與遊牧者的雙重身份讓我不相信建築物的永世之感。我通過詩歌的創作去尋找時間的證明、與歷史產生接觸。不管這種追尋的過程會帶來多少痛苦,我都願意去不斷尋找這種根源之感。西蒙娜.韋伊(Simone Weil)曾說過:「To be rooted is perhaps the most important and least recognized need of the human soul.」我們最終還是需要語言才能找到自身根源的所在。

托多洛娃:謝謝馬茲洛夫先生。瓦格納先生,你的詩歌經常提到自然的主題,您是否認為自然才是我們人類最終的歸屬之地?

瓦格納:我從每一張友好的臉龐、熱愛的地方都能找到家園之感。不同的地景、不同風吹的方向甚至不同麵包的香氣都能給我一種家的感覺。其實詩歌不僅僅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也是我們學習的方式。自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因為其無所不在的特性,所以它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它一直啓發我們去發現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各種事物,比如植物、動物與我們建立的各種聯繫,在這種聯繫中我們也能找到家園之感。

活動主持:宋子江
現場口譯:黃峪
對話審校:何依亭
活動編輯: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