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對話 (2)|阿多尼斯:我還不是阿多尼斯,我在成為阿多尼斯

突圍:朗誦與對話——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系列
第二場:阿多尼斯與薛慶國

薛慶國(下簡稱「薛」):今年年初,我們和您女兒愛爾瓦德以及您在世界各國的朋友一起慶祝了您的九十歲生日。很多中國朋友都祝您健康、長壽。在此,我向您轉達中國朋友們的問候和祝願,並且代表他們所有人道一聲:「祝您平安快樂、健康長壽!」很多朋友都好奇:您在如此高齡仍然身體硬朗,兩年前還登上了黃山。除了家族的遺傳因素之外,這其中必定還有其他原因,在您看來這些原因是什麼?

阿多尼斯(下簡稱「阿」):謝謝!首先,我要逐一感謝這些朋友們,以及所有正在收看我們這次對話的朋友。我想對每一位朋友說:去生活、去思考、去夢想、去創造,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都視為你的朋友;或者說,就當你在世界上沒有任何敵人。說到底,敵人不值得你為之費心,一旦你的大腦被敵意佔據,這就意味著你被敵人拖進了泥潭,和他不分伯仲,而這就是你墮落的開始。人沒有敵人,唯一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無知——這是我在理念和實踐中奉行的生活準則。這一準則給我帶來快樂、力量和長壽,我也希望它能給各位朋友帶去快樂、力量和長壽。我願在此引用阿拉伯古代大詩人穆太奈比的詩句:「當你思考時序變遷和歲月滄桑,就會相信死亡乃是謀殺一場」(譯者注:穆太奈比 [أبو الطيب المتنبي / Al-Mutanabbi,915年 – 965年] 是以豪邁、自信著稱的大詩人,詩句意在表明:古今英才不該死亡,他們只會死於死神策劃的謀殺)。我相信,那等待我的不是死亡,而是命運之神的一場謀殺。

薛:太有意思了!您在中國的朋友們聽說我們要進行這場對話,都想知道阿多尼斯在過去這一年,特別是在巴黎居家隔離的這段時間里情況如何。您的生活和創作受疫情的影響有多大?

阿:首先,面對瘟疫我沒有俯首稱臣,而是予以反擊,因而可以說,我在某種程度上戰勝了疫情。居家隔離讓我有機會作更多的思考、探索、研究、閱讀和寫作。這段時間里,我依然筆耕不輟,並樂在其中。第二,我在居家隔離期神遊世界,意識到人是弱小的,在本質上需要與人類同胞展開超越一切界限的合作,無論那是種族的界限,還是語言的、意識形態的、經濟的界限。就這樣,隔離成了一面鏡子,在其中我看到自己和全世界同在一條戰線上,共同面對著病毒,而後者孤獨地與全人類作對。

薛:居家隔離讓所有人都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思考各自關心的問題。作為詩人、思想家,您在近期思索的主要問題都有哪些?疫情以及一系列與之相伴而來的事件,是改變了您對世界的一些觀點,還是印證了您先前的觀點呢?

阿:疫情讓我更加堅信,人只有通過成為他者,才能在深刻的人文意義上成為自己。我也更加相信,各種形式的侵略、暴虐和奴役,尤其是阿拉伯世界發生的那些事情,正在泯沒人性,使人淪落為非人。這印證了我過去關於世界的一些思考,促使我沿著這一軌跡繼續探究、觀察,增長知識,以便讓見識和詞語都變得更加寬廣。

薛:您最後這句話里,暗含了阿拉伯古代蘇非大師尼法里的一句話:「見識越是寬廣,詞語越顯得狹窄」。您說「讓見識和詞語一起變得寬廣」是一種改頭換面的引用,我這麼理解對嗎?

阿:你的理解是對的。那確實是尼法里的一句蘇非格言。

薛:我們現在談談詩歌。您剛才朗讀的第一首詩《你的眼睛和我之間》出自詩集《最初的詩篇》,出版時間是1957年。雖然這是您的早年之作,但細心的讀者能在這首詩中察覺到詩人的藝術、思想之成熟。這首詩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情詩,它還表達了詩人對存在、宇宙的思考,對歷史的感知,此外還有蘇菲主義的暗示。《最初的詩篇》中其他很多詩作也都體現了這種成熟。不知您是否同意我的這一看法?在您看來,青年阿多尼斯的這種早熟原因何在?僅僅說阿多尼斯是詩歌、思想的天才就可以解釋嗎?

阿:親愛的朋友,感謝你提的這個問題。我得說:你或許比我自己更瞭解我的詩。這個問題觸及我本人也難以說明的朦朧的內心深處。今天,我也不禁會發出疑問:我怎麼會在那個年齡寫出這樣的詩歌?對此,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所以請原諒我無言以答。但我要指出,要理解你所說的「思想和詩歌的早熟」,就有必要理解我成長的那個教育、文化環境,這其中,我父親對我的影響至關重要。其實,我倒是想聽聽你如何解釋這種早熟。

薛:我個人認為,天才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此外,您身上那種喜歡探索未知、反叛舊傳統的性格,以及對西方文學與思想,特別是法國文學與思想的攝取,還有您對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遺產,特別是其中蘇菲思想的吸收,這多種因素共同造就了您作品中明顯可見的早熟。

阿:謝謝。你說的或許有道理。

薛:在詩作《最初的話語》里,您與那個「曾經是我」的孩子對話。進入晚年之後,您是否想過要和那個「曾經是你的孩子」再次對話?您會跟他說些什麼?

阿:我當然總是願意和「這個孩子」對話,因為我感到自己越是年邁就越接近於童年。我感到我的老年乃是一種不由自主的、痴迷的對童年的尋找。人自然會長大、變老,但在我看來,人是朝著童年的方向變老。童年是一座閃亮的橋,一頭連接著你降臨這個世界的起點,另一頭連接著你離開這個世界的終點。在我看來,人性永遠是宇宙的童年。

薛:最近,《風的作品之目錄》的中譯本在中國大陸出版,其中的很多詩作備受讀者喜愛。我注意到您於上世紀90年代末創作了這部詩集,而在同一時期,您還在創作三大卷的巨作《書:昨天、空間、現在》。毫無疑問,《風的作品之目錄》風格輕柔飄逸,這和籠罩於《書》這部詩集的沈重的悲劇氣氛大不相同。如果說《書》是一部長期醖釀而成的大作,表達了您對阿拉伯歷史文化的深入思考,那麼《風的作品之目錄》是否是偶得之作?請您談一談這兩部詩集,以及您在幾乎同一時間創作這兩部詩集的體驗。

阿:在《書》中,我的寫作彷彿攀登一座崎嶇的高山。我指的是,我在面對一部充滿暴虐的歷史,同時也是一部在各個領域都有偉大創造的歷史。《風的作品之目錄》對我而言,就如同我在攀登那座高山的同時,也在與一朵花、一片樹影、一束光交談;我在與風嬉耍,或是它戰勝我,或是我戰勝它。在那段時間,我在夢的懷中入睡,醒來時則牽著黎明的手,與它作一次短暫的散步,從而重新獲得力量並生發慾望,去繼續攀登那座高山的巔峰。

薛:謝謝,您談得太精彩了。我記得,我們2009年在北京初次見面時,您在從機場去酒店的路上問我:「我的詩在中文里有價值嗎?」我想,中國讀者對您的詩歌和思想的接受與喜愛已大大超出我的預料,這已經回答了當年的問題。毫不誇張地說,您的詩讓很多中國人,特別是中國青年愛上了詩歌,領略了詩歌之美;還開闊了許多人的知識、思想和審美眼界,讓他們更瞭解到當代阿拉伯文化的深厚和優美,同時也瞭解了其中隱藏的問題。那麼,在您看來,您的詩歌和思想對於阿拉伯社會的價值是什麼呢?請坦率地回答,不必謙虛。您回答之後我可能會作一些補充。

阿:謝謝你的評價!這個問題不易回答,但我盡力而為。我的詩歌和我本人,在敘利亞乃至在整個阿拉伯世界,都是引起極大分歧的話題。這種分歧的根源,在於我對阿拉伯文化的看法,以及對阿拉伯社會的總體看法。在我看來,阿拉伯文化的本質,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依然被理解為宗教性的(特別是教法式的解讀)。在我看來,這種理解不僅與這個時代及其知識革命相悖,也與生命、知識和人本身產生了對立。因此,我將阿拉伯人一分為二。一些人認為,我的詩歌、思想代表了當代阿拉伯語創作的巔峰;這些人屬於少數,是被邊緣化的群體,但他們是具有創造力的少數。而另一部分人——他們是大多數,往往代表機構和體制,他們持相反的觀點,認為所有的阿拉伯詩人、思想家都在我之上,其中有些人甚至認為我根本算不上詩人,也算不上思想家。對於圍繞著我的這一巨大分歧,我本人頗為欣慰。假如所有阿拉伯人都支持我、理解我,那麼我反而會懷疑自己,甚至會對此表示拒絕。我想,假如所有阿拉伯人都支持我、理解我,阿拉伯世界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這種分歧賦予我極大的力量,促使我和那些為數雖少,但富於創造力的人們一起,致力於實現阿拉伯文化的轉化:從建立在虛幻、想象的傳統之上的文化,轉化為建立在對知識、科學、哲學、藝術的探索之上,建立在人本主義之上的新文化,這一新文化的根基、維度以及表達形式都將不同於以往。我在這方面的經驗是令人鼓舞的。我的詩歌和思想在敘利亞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傳播越來越廣,富有創造性的讀者越來越多。同時令我鼓舞的,還有東西方的讀者對我的詩歌、思想的高水平接受。但是我也應該指出,這種狀況給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也帶來諸多困難,我被迫移居國外,儘管我本人更願意生活、工作在敘利亞、黎巴嫩,或其他阿拉伯國家。

薛:您的回答十分重要。這裡我要補充的是,據我瞭解,即使在阿拉伯世界,很多人對您的喜愛可能也超出您的想象,您的作品對很多人產生了深刻影響。最近我讀到一位名叫阿卜杜拉·薩比特的沙特作家的小說,小說題為《第20名恐怖分子》。我們都知道,「9·11」事件中劫機撞擊紐約世貿中心的恐怖分子共有19名。作者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口吻寫道,若不是閱讀了阿多尼斯的詩歌和思想,他本來也許會成為第20名恐怖分子;正是您的詩歌和思想改變了他,使他從一個可能的恐怖分子變成一個開明、理性的青年知識分子。這個例子表明,您的作品確實產生了重要影響,讓阿拉伯世界的許多人變得更加文明、進步,更富有人文精神。

阿:謝謝你介紹的這一情況。我確實在巴黎見過你說的這位沙特作家。

薛:在一次與中國詩人的對話中您曾說:「我還不是阿多尼斯,我正在成為阿多尼斯。」這句話讓我至今難忘。在我看來,這句話傳達著一種對身份、自我的深刻認識,我想請您更加詳細地解釋一下這句話。與此相關,我還要問一個問題:您想成為的那個阿多尼斯是什麼樣的?

阿:人並非生而具有某種完備的身份,這是不言自明的。人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或者說,人的身份處於不斷的成長、變化之中,身份的本質是未來而非過去。人不能像繼承房屋、田地一樣繼承身份;人的身份,是在他創造自己的作品和思想的過程中——亦即創造自己的生命時——被創造的。另外,物品是自我封閉的,而人在本質上是向他人開放的,人不可能獨自存在,而是通過他者而存在。在創始之初,被創造的便是成雙而非單個的人;只有物品才可能單獨存在。人是一個無窮的世界,人的生命在於行動和思想,去超越自己,成為更好的,或是他應當成為的那個自己。人不在於「曾經是誰」,而在於「他會是誰」、「他會成就什麼」。阿多尼斯最大的夢想就是體驗這種「動態」,讓它在創造阿多尼斯之時間的同時,創造出阿多尼斯的「自我」。而當阿多尼斯清晰知道了他自己是誰,他就成為了一件物品。值得慶幸的是,阿多尼斯知道他的道路;同樣值得慶幸的是,他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將成為誰。

薛:您談的很有哲理,值得我們深思。現在,很多人都說疫情後的世界將大不同於之前的世界。在您看來,未來擺脫疫情後的新世界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在後疫情時代的世界,詩歌的意義何在?

阿:無疑,擺脫疫情後的世界會變得不同,但我們很難確定這個世界將會如何不同,在多大程度上不同。其實,疫情之前的世界就已經是病態的。在西方和東方存在的各種問題,不僅讓文明的基石動搖,也讓人的存在,以及人與自身、人與他人、國家與國家之間、處所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動搖。相對於其他地區的問題,我對歐美即西方的問題有更多的瞭解。處於霸權地位的西方現在面臨十分複雜的內部問題,這些問題危及它的身份,此外還面臨環境、技術、經濟、殖民霸權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化、人道問題。至於詩歌,它應當走出穩定的過去,走出那些始於法國大革命、經過第一次社會主義革命而形成的關係——詞語與事物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詩人應當革新這樣的關係,或許可以為政治開啓一片新的天地,以便建立起新的秩序和社會,奠定文明與文明之間、人與人之間新的關係。詩歌應當關注事物的審美而非其功用,更強調作為個體的人的偉大,而非宗教或種族名義下的集體的權威,以及打著「多數人」的名義而實行的權威——這種權威不僅謀殺了民主,而且把人轉變為被別人玩弄於股掌的皮球。

薛:謝謝這番高見。再請談談您未來的詩歌、思想創作計劃。您的人生很勵志,我想對那些時不時想要犯懶的朋友、學生說:「難道你現在就想偷懶安逸嗎?看看吧,90高齡的阿多尼斯依然這麼勤奮!」

阿:我還有很多計劃需要完成呢!我正在與時間鬥爭,與各種困難作鬥爭,努力去實現這些計劃。第一個計劃就是完成我的詩歌體自傳,這是目前我花費時間最多的一項任務。與此同時,為了讓我自己保持清醒,避免因為長期做同一件事情而產生單調和枯燥感,我會穿插著寫詩或者作畫,畫畫對我而言就是創作造型詩篇。我還會抽時間整理半個多世紀積累的許多文稿。同時我還在寫一本書,有關阿拉伯語詩歌、思想和藝術變革的著作,書名是《變革美學》。與此同時,我還沒有忘記閱讀,儘管由於各種原因,現在抽時間閱讀並不容易。我的生活每天都很充實,彷彿我的一生,就是一項沒有止境的文化工程。

薛:最後,您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對中國的朋友們、讀者們,特別是青年朋友們說呢?

阿:我向所有收看這個節目的觀眾們問好,特別是向我的朋友和讀者們問好。我想告訴他們,閱讀和友誼一樣,都是一種創造,我的生命因為他們而富有力量,我為他們中的每一個人而自豪,我們一起為人、為人的創造力而自豪。人不僅創造了空間,還創造了時間。有了人和人的創造,才有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人是宇宙的眼睛和見識,是人創造了過去,人也在創造現在和未來。

活動主持:宋子江
現場口譯:韓譽
對話審校:薛慶國
活動編輯:何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