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關詩歌未來的問題,也許讀者和評論家會去關注,但我說不准詩人是否關注。在我看來,詩人不是為了唱和某個原有的思想、或為了回應外界的某個召喚而寫作,所以他不會去考慮詩歌未來的問題。而且,詩歌作為一種初始,不是用時間來解釋的;相反,時間倒可以用詩歌來解釋。我甚至要說:詩歌沒有時間,詩歌本身就是時間。作為一種初始,詩歌,彷彿一刻不停地處於離家遠去的旅途之中,只會棲身於永不會抵達、永不得寧靜的居所——我指的是「未知」。在這一「未知」中,「非理性」一直在等待被他者言說。那未被道出的言語,也許比已道出的更加複雜和朦朧。或許,這一「未知」的領域會越發擴大,並變得越發朦朧、複雜。
那麼?我是指詩歌的未來就是詩歌本身,或者就是詩人本身嗎?
然而,就在談論這一未來的同時,我還在力圖避開這一話題。首先要承認,在我歸屬的那片土地上,詩歌和過去、寫作和神聖是兩對孿生兄弟;在那片土地上,時間,好比是「永恆」懷抱里一個一直都結結巴巴的兒童。這一「永恆」體現在穩定的、完美的、終極的文本中——《聖經 · 舊約》和《古蘭經》的文本中。因此,身處我歸屬的那片土地,要談論未來的詩歌和詩歌的未來何其不易!更何況,這樣的談論會涉及到時間的相對性,而這極有可能解構那種「永恆」。
在我看來,有關阿拉伯東方詩歌的這種觀點,同樣適應於西方(歐洲和美洲)的詩歌,儘管程度有所不同,本質上並無區別。
二
讓我把話題再回到那個一直在等待詩歌將它言說的「未知」。這一「未知」的形式在不斷加速變化,其變化的速度在下一個世紀會更加迅猛。在我看來,傳媒憑借其擁有的豐富多樣的手段和五花八門的技術,正在不斷侵蝕宇宙和人文的空間,並導致人和「未知」越來越疏離,即人和他內心深處的自我越來越疏離。與傳媒為虎作倀的,是對原始文本的回歸,因為這種回歸首先是具有意識形態和政治色彩的。人將會發現自己受到兩大機器的圍困——技術、物質的機器和文本、意識形態的機器。這意味著在文化層面、尤其在詩歌層面回歸意義的初始性,讓詩歌演變成為抵達而非探尋,答案而非疑問,穩定而非變化;「永恆」會越來越制約時間的運動。
因而,詩歌乃至整個創作都會受到威脅,這種威脅甚於我們從專制政權那裏領教過的文本和意識形態的威脅,因為這種威脅源自技術與宗教的本質,它並非由權力自上而下強加造成,而幾乎是客觀存在的。這一威脅將迫使詩歌重新成為工具,為所謂的宗教真理或技術真理服務,並將迫使詩歌回歸意識形態、政治與社會,只不過披上新的外衣而已。由於這一威脅,詩歌會變得不過是原始文本的改頭換面,並受教諭與唯理特徵的支配。而不具備這種特徵的另類詩歌,將被指責為胡話和囈語。
在這雙重機器的壓迫之下,詩歌將被要求與某一潮流保持一致,淪為儲存、沿襲現成意義的容器,只是對時間的裂口作不斷的修補,以便讓時間順應意義的「永恆」和「永恆」的意義。
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彷彿都不是在向著21世紀前進,而是坐等21世紀走來,被它塑造,被它席捲,不由自主地迷失方向,回歸過去。這種過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多地體現為神聖的文本,荷載於人類的氣息、思想、日子和工作之中。

三
詩歌如何對抗這支龐大的敵人的隊伍?
我不知道。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向你們道出源自我想象與經驗的內心設想,並假設我自己生活在新的世紀。在此,我傾向於認為:詩歌同「無形之物」、同內在的、心靈真諦的聯繫應該更加密切,應該更堅決地拒絕來自外界的一切成命,拒絕被納入某種意識形態、某個政權或某個機構的彀中。詩歌應更加堅信:它擁有自身獨有的特徵,與那些技術的、文本的特徵迥異。如果說擁有多種手段的傳媒,使用技術和宗教文本的機器侵入了宇宙和人文的領域,其地位愈益顯赫、勢力愈益龐大,那麼,與之相對的詩歌,應更專心於探索這一強勁的侵入者無法覬覦的領地:心靈、愛情、疑問、驚奇和死亡的領地。詩人在感受沙漠的空間正在擴大的同時,也會愈來愈真切地意識到詩歌有其目標——但不是傳統意義上意識形態和政治的目標,也不是使詩歌淪為某個宗派或外界某物服務工具的目標。作為一種最崇高的表達人的方式,詩歌代表的不僅是詞語之間的關係,還代表了同世界和萬物的關係。詩歌語言是有目標的,因為它旨在揭示上述關係。這一目標要求詩人最大程度地瞭解語言,瞭解人和世界,要求詩人用最優美的形式,對人與世界作最深刻的展望。這樣,就要求詩人不斷創造新的表現手法。
在此,我傾向於認為:我們在東方和西方所熟識的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狹義的詩歌,在技術和文本的機器面前,將變得與現實時間格格不入。因此,在詩歌的內部結構和外部形式方面將會出現全面的變化。正如詩歌的概念曾經拓寬,包括了韻律詩和散文詩等多種形式,在將來,詩歌寫作這一熔爐也必將擴大、變化。詩人或許會在創作中加入戲劇、小說、哲學、科學、歷史等學科的元素,並從語言藝術之外的其他藝術、從現實萬象中汲取成分。很可能藝術和寫作的各種形式會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新的詩歌形式。也許,我們會在未來的詩歌中讀到小說、歷史、哲學,讀到森羅萬象及其背後的奧秘,讀到心靈的脈動和疑問。也許,我們還能在詩歌中發現幾何圖畫和音樂。也許,詩歌會變成更近乎集語言和各種藝術之大全的綜合戲劇。
同樣,我還傾向於認為:詩歌和功利性目的之間的矛盾將愈益加劇。在二十世紀,詩歌已經被功利踐踏得幾乎窒息。擺脫來自外部的技術、文本、意識形態和政治的束縛,能讓詩歌更聚焦於人內心深處的魅力所在;在那裏,自我與世界的波浪將以不同的方式匯聚,呈現一種前所未有的運動狀態。因此,詩人將愈益深刻地探入內心和語言的世界,以照亮言說主體的身份和被言說的客體的身份。
我還認為:詩歌絕非讀者和其他任何事物間的中介,不會向讀者提供什麼答案。詩歌更是一種力量,能讓讀者回歸自身,將他越來越深地引入內心世界,讓他向自身、向世界提問,並自己去發現問題的答案。換言之,與其說詩歌是文學,不如說它是火焰。詩人在創作和思考的時候,應該猶如駐足巔峰一樣,能夠放眼四方,洞察一切。
當詩歌給言語的體系帶去種種變化之際,當詩歌文本更近乎歷史和世界的碎片相互碰撞的汪洋,成為時間與空間、新與舊、散文與韻律、科學與夢幻交集點之際,詩歌將更加專注地圍繞願望與快感,從中迸發而出,並在其中匯合。
一首詩將變得更近乎於一條河流,其中又匯集了股股泉流。詩作為願望與樂趣,將突破藩籬,穿越禁忌,並將不斷地、創造性地構建那些尚未成型、甚至不會成型的事物。詩將會猶如俄耳甫斯的頭顱,但他漂流的河流,將成為語言身體上的整個宇宙。
四
你們知道黑格爾曾說過:「藝術已成為屬於過去的問題。」可我要說:藝術是屬於未來的。我還要走得更遠,我說:未來是屬於藝術的;而詩歌終結的時代,不過是另一種死亡。
詩歌沒有時間,詩歌本身就是時間。
作者:阿多尼斯
翻譯:薛慶國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