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詩歌是否擔負使命?

詩歌是否擔負使命?在我看來,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思和探討的問題。如果詩歌負有使命,那這個使命就是開闢人文主義的廣闊天際,建立一個沒有壓迫的文明,在其中,按照蘭波的說法——「自由是自由的。」

自由的自由,意味著我們不能滿足於經常性、根本性地重新審視生活、人和世界,還首先意味著重新審視我們自己,審視我們的觀念、寫作和表達方式。在我們生活的當今世界,各種形式的機械、技術控制一切,甚至被人用作奴役人的工具,因此,重新審視我們自身和周遭的一切,就尤為必要。

詩人們知道,在他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文明中,機械理性已經到了連理性本身也成為一種荒誕的程度。在這樣的機械理性中,自然,顯得微不足道;身體,這一夢想的星球、願望的汪洋,幾乎變成了沒有感覺的木偶;科學,幾乎背叛了科學的本質,淪落為毀滅世界的武器;文化,變成了為意識形態和體制服務的工具。

詩人們還知道,衡量文明進步或落後的標準,並不在於技術本身,而在於文明是否貼近自然,貼近人。

此外,在整個世界,我們還應該批判性地審視驅動各國政治的邏輯。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美國政治。我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事例表明,究其本質而言,美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乃是建立在一種帝國主義的觀念之上,建立在霸凌、奴役和剝削的關係之上。如果我們認同民主的最高境界,就是對於人及其權利和自由的尊重,我們會發現:由美國人民創造的美國民主,在當今美國政治的實踐中,已經變成了民主的首要敵人。

在我看來,人的富有生命力的本能,人的願望與夢想,而不是邏輯,是詩歌和藝術的源泉得以迸發的核心要素。

因此,詩歌和愛一樣,讓當代人面臨這樣的選擇:要麼是讓技術控制一切,而這將導致人的泯滅;要麼是倡導富有創造性的人文主義,讓技術成為促進人類創造和解放的工具,提高人的境界,拓寬人的天際。換言之,這是在被束縛並又束縛人的技術,和旨在解放他人和自己的自由之間做出選擇。

詩歌相信,技術層面的生活無論多麼寬廣,也終究是狹隘的;除非這種生活充滿了愛,詩歌和藝術。在這樣的生活中,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傳入耳際的是美妙的詠唱,而不是耳提面命的聲音;人的願望,在對於美和善的追求中,在施與和接受中,不斷得以實現。

在這樣的天際,足以摧毀我們這個星球的「帝國主義之病」才能被根除,而它的併發症——足以摧毀人以及人心中的愛、想象力、願望的「形而上之病或玄學之病」也才能得到根治,友誼才能主導人與人的關係,自我與他者才能親切地擁抱,並告訴對方: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阿多尼斯在2019年上海國際詩歌節論壇的發言

特別鳴謝薛慶國教授提供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