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驚奇——精於微物傳情的德國詩人揚 ‧ 瓦格納

文/麥慰宗

蚊、蜜蜂、壁虎、蘑菇、茶包、釘子、肥皂、床單⋯⋯這些平凡的小東西在自以為至高無上的人類眼下往往不值一哂,可是一旦落到德國詩人揚 ‧ 瓦格納 (Jan Wagner)的筆下,小眉小眼忽爾變得可愛,充滿無盡可能和隱喻,有些甚而有了生命,喚發著奇幻的神采。

〈試論肥皂〉

周圍總會有一塊,
遵循自己的規律,
如一切逐漸消失,
又重新整體出現
在盒中閃耀白色的光。

一塊石頭的分量
在手中起泡變軟;
將自己從該隱洗成亞伯。

若被遺忘,它風化
乾裂成彗星般碎片,
而現在卻濕潤光澤
彷彿是從海底升起
浮現,瞬間的珍貴,

當我們都圍坐桌旁;
今夜無月,手有餘香。

詩寫肥皂,揚 ‧ 瓦格納從形狀的變化與材質的黏性寫起,正是我們每次幾乎看也不看,單憑手感來使用肥皂的體驗。初讀,我憶起梁朝偉在《重慶森林》裡關照起肥皂日漸消瘦。由變形寫到乾裂,由觸感眼見牽扯至嗅覺,揚最過癮是對肥皂潔力的刻劃!舊約聖經《創世記》寫道,該隱是亞當與夏娃偷吃禁果後生下來的長子,他一手釀成了人世間的第一宗血案。因為嫉妒弟弟亞伯的供物為耶和華所喜,該隱親手殺了亞伯,殺人後還抵賴,成為惡人的始祖。時至今天,惡人可以藉著沖澡潔淨成善人,一塊小小的肥皂厲害過救贖,絕不可輕看。

「正如俄羅斯詩人奧西普 ‧ 曼德爾斯坦 (Osip Mandelstam) 所說﹕詩人的首要任務是驚訝。美好的詩歌和令人驚奇的新事物就是這樣開始。」揚 ‧ 瓦格納用電郵與我筆談為什麼他總把平凡事物變得有趣。

揚認為詩歌的其中一個動人之處是「沒有事物是不能成詩的」。正因為這樣,看似平庸的題材得以令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驚訝。揚認為對於寫詩,世上並沒有平庸的題材。他說,首先這個世界的每個細節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我們大多數人有時匆匆遺忘了。其次是只要仔細啄磨,微小事物也可洞見龐大主題。

詩人的首要任務是驚訝

〈羊角芹〉

不容小覻﹕羊角芹
它的名字巳道出渴望 — — 因此
花兒,搖曳的白色,純正潔淨
如同暴君的美夢。

周而復始如同歷史的過錯,
傳送它的秘密信息,
在漆黑的草地,土壤之下,
直到某處再次冒出白色的

抵抗的巢。在車庫後,
在硬礫石和櫻桃樹旁﹕羊角芹
作為泡沫,作為浪花,靜悄悄

出現,攀爬上牆,直至羊角芹
四處發芽,在整座花園裡
你推我搡,吞噬它只用羊角芹

羊角芹原產於歐洲和亞洲北部一千米以上的濕潤地區,由於有著粗生蔓長的特性,在美國、澳紐和日本被視作入侵植物。有人視它為雜草,見到就想剷除,有園藝愛好者喜歡某些品種的葉形,人工栽培作觀賞用。但中世紀的歐洲,今天西藏的僧侶都愛採摘它作為野菜食用。揚說羊角芹在德文中寓意貪婪或欲望。我當下覺得詩中的羊角芹充滿旺盛的生命力,遏制不了,總會悄悄地趁機滋長,「吞噬它的只用羊角芹」。揚說詩歌的內容以小見大,「也許看到包括對死亡,愛,渴望的見解,甚至可以闡明當前情況,例如政治和世事,雖然未必明確道出。」

詩歌內容以小見大

〈床單〉

祖父的身體被塗上一層
防腐劑和被抬了出去,
一年後我發現他,當我們
重新鋪床的時候,巳經
縮成黃蜂,一個早巳逝去的
夏天的微型法老。

床單要這樣折疊﹕手臂
撐開,人站成鏡像
從繃直的平面開始;
然後綄紗狐步,直到一步
一步一個四邊形消失於
更小的,直到鼻尖相碰。

一切都可以被隱藏在自己
雪一樣的內部﹕一隻空的
香水瓶藏著一縷香氣,
幾朵薰衣草花或野花,
一枚硬幣或一窩
樟腦丸在自己的巢。

起初它們只是休息,無聲
白色,在放床單的衣櫃中,
整整一疊,沉浸在香氣中,
用機器滾過,熨過,漿過,
仔細折疊,如同降落傘
在超出預想的高度降落之前。

這一首觸及死亡與懷念,祖父變成飛蟲的想像很華夏,老一輩華人相信親人走後會藉飛蟲默默來訪。〈床單〉令人想到儀式,想到床,人生至少三分一光陰於床渡過,生老病死,床單包覆著不少故事。

揚 ‧ 瓦格納見微知著的創作方向令我想到中國古詩詞。詩人說他讀過杜甫與李白的詩,從中見到以小見大的精神。當代德語詩歌多寫政治,像揚以微物入詩的較少見,詩人說創作刻劃細節和微物是英美文學的傳統,他大學讀的正是英美文學,讀過二十世紀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細膩的詠物詩。

揚 ‧ 瓦格納於1971年出生在德國漢堡,1995年起定居於柏林。1999年,未到三十歲,他就成為全職的詩人、詩歌評論人、散文家及翻譯家。至今著有七本詩集,詩作獲翻譯為三十多種語言,獲獎無數。能夠把日常慣見的以不一樣的角度審視,賦予想像,加入獨到的見解和象徵,揚覺得當中有著巨大的創作空間。他認為偉大的題材諸如歌頌自由與生命很易流於陳腔濫調,反而打破常規,從微物的刻劃中仍舊可以抒發對生命的禮讚。

打破尋常釋出更大的創作空間

除了拐一個彎隱喻大時代或大題目,讀揚一些富含情味的童真詩歌,有時可放輕鬆生命中不斷降臨的重。〈蹺蹺板〉令我懷想與姊姊的體重相若,蹺蹺板太平衡失掉樂趣;若我與「大牛龜」兄長玩,結局像揚所寫的,快樂又震驚。另一首詩歌〈蘑菇〉,令我想起吾家美味烹調因母殁而失傳,揚的詩歌或許是一道線索。

〈蹺蹺板〉

你要重,他們喊,於是
我緊閉雙眼,想著
裝滿水泥的麻袋和鐵匠
鋪子,大象,想著

鐵錨在它的泥漿,一條
鯨魚靈巧游過,想著
牛角鐵砧。只需要片刻的
屏住氣,等待。但沒有什麼

升起或降落,此時,雉雞叫著
和樹葉飄落 — — 我不聽使喚的
腿太短,永遠夠不著地,
我的頭卻幾乎在雲裡了。

〈蘑菇〉

我們在林間空地遇見它們﹕
兩支探險隊透過朦朧暮色,
默默注視對方。我們之間
一群蚊子緊張地發著電報。

我的祖母,因為她的菜譜
「蘑菇釀肉」而遠近聞名。
她把它鎖進了自己的墳墓。
好東西,她說,少許足矣。

後來在廚房,我們將蘑菇
放到耳邊和轉動它的菌柄 — —
等待內部輕微的噼噼啪啪,
試圖尋找一列正確的組合。

從生活尋常中找靈感,說來容易,揚自言創作進度經常是緩慢的,並說如果一個月能寫好一首滿意的詩,他會很高興。他堅持用手寫,「我帶著詩的某些可能性,收集,沉思,添加,玩弄其中的主題……直到我覺得此刻我可以繼續並認真對待它為止。但是,即使巳達至那個階段,整個事情仍然在猶豫,我認為這對詩歌不一定是壞事。」揚說創作實在太慢,不過他樂在其中。

慢工與仔細斟酌反映著日耳曼民族的一個典型面貎,揚十五歲開始寫作,同樣經歷了漫長的研究與反覆自習。「像許多人一樣,我是通過抄襲我欽佩的詩人,其中包括(奧地利詩人)格奧爾格 ‧ 特拉克(Georg Trakl)以及當代的某些英美詩人,試圖尋找這些詩人怎樣設法完成他們的創作的方法。」

詩歌的世界在少年心中打開了,當時他找到了什麼?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又尋見什麼?揚 ‧ 瓦格納說﹕「從前到現在,我發現了一部成功的詩歌,可以在只有幾英寸見方的紙上,在最有限的空間裡賦予最大的自由,這是其他藝術無法實現的。幸福是無論在我的母語或翻譯作品中,從來不缺出色的詩歌。」

詩歌的自由是其他藝術無法實現的

微物題材源於生活,揚同意旅途上的觸動將會更多。「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十週年」全程在香港三級歷史建築饒宗頤文化館舉行,擁有一百三十餘年歷史的建築物清幽雅緻,主要構造為紅磚木窗,曾先後闢為華工宿舍、監獄、醫院和護理院,詩人每天從下榻的港島南區往返於茘枝角半山,想必靈感不斷,可惜揚出發前病倒了,未能與國際詩人與廣大的詩迷見面,希望這篇訪談對認識其人其詩有一點作用。祝願揚早日康復。最後與大家分享他的一首輕靈小詩。

〈袋泡茶〉

I

僅僅一小袋
裡面包著。小隱士
在他的洞中。

II

僅僅一絲線
向上牽著。我們將
給它五分鐘。

(本文所有詩歌的中文翻譯﹕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