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慰宗
葉子、文字、淚水
罐頭、貓
不準時的電車、買麵粉的人龍
象鼻蟲、空罐子、演說
拉長的電視影像
甲蟲、汽油
三角旗、歐洲盃
電瓶車、熟悉的肖像
出口轉內銷的蘋果
報紙、麵包
黑心食油、康乃馨
接機
開口開樂、氣球
(作者自譯)
這是詩作〈一切〉的節選,詩發表於1984年,出自獲獎無數的人權鬥士,羅馬尼亞文化界傳奇人物、詩人和散文家安娜.布蘭迪亞娜(Ana Blandiana)。這張「清單」若結合七、八〇年代的羅馬尼亞政情去解讀,詩中羅列的每一事物,無論存在或不曾存在,都非常寫實,觸怒了當時的羅馬尼亞獨裁者尼古拉.壽西斯古(Nicolae Ceaușescu)。1985年,壽西斯古把它列作禁詩。
禁得住嗎?上世紀八〇年代,羅馬尼亞有人冒著被捕的危險,偷偷把它製成手抄本,暗中傳閱,尤其是勇字當頭的大學生。那個年代,羅馬尼亞人迫切地需要由衷的笑,即使含著苦澀。詩裡每個字都勾起感傷,它既是個人也是集體的。詩人單純把日常事物名稱三三兩兩地分組並置,磨難、匱乏、荒謬的感覺就統統躍然紙上。
1965年3月,壽西斯古開始擔任羅馬尼亞共黨總書記,兩年後兼任黨委主席,1974年自封為該國的首任總統,一直獨攬大權。在他長達二十五年的掌政時期,羅馬尼亞一直奉行個人崇拜和極權統治。詩名〈一切〉正是獨裁者演講時經常掛在嘴邊的說詞,他要人民銘記黨為他們提供了一切。
〈一切〉羅列的每一事物,都非常寫實
在三十多年前的羅馬尼亞,即使洗腦式宣傳無處不在,深刻的現實告訴人們相反的境況。安娜在〈一切〉的開頭寫「葉子、文字、淚水」,人們馬上意會到這些東西他們從來不缺。不缺的還有滿街都是最高領導人的肖像和他在大眾廣播中不停演說。安娜寫到「罐頭」,這是貨架上從不短缺的商品,不過其他食物要配給。「報紙」不是看的,必要時可用來擦屁股,平時的功用如同「空罐子」,用作包裝。最好的食物都出口了,留給國民的是生蟲的馬鈴薯,爬滿「象鼻蟲」的麵食,摻和雜質的食油,次級的「蘋果」,還有一種本地汽水,名字跟可口可樂相似,味道完全兩樣。這個石油出口國,本國人民用劣質「汽油」。每當國際航機抵達,大群學童就被安排揮舞氣球去「接機」。至於「貓」,當時坊間流傳著一個這樣的故事——壽西斯古有次出外視察,他的愛犬被一頭街貓冒犯了,他下令士兵捉貓,捉到便格殺勿論。
〈一切〉是我讀的第一首布蘭迪亞娜的詩歌。1990年春天,我坐夜行火車從匈牙利出發,經過接壤的羅馬尼亞西部城市蒂米什瓦拉,直奔首都布加勒斯特。就著微弱的燈光我讀著不知譯者是誰的英文版。都說要禁的東西總是禁不了,彷彿有腳溜得更遠,〈一切〉竟然輾轉流傳到西方,獲得自由歐洲電台和英國《獨立報》大肆報道,早巳在西歐文學界闖出名堂的安娜,名字變得更響了。壽西斯古知道後,下令全國書店和圖書館把她的所有作品下架。
後來我在布加勒斯特街頭體驗了詩中所說的種種——電車班次無法預期,一到站人們湧上去,不理車廂巳滿。我的口袋縱然塞著吃香的美元,在市中心轉來轉去,始終買不到吃的,到處大排長龍,人們見隊就排,賣什麼?不清楚!餓著肚子,我只好加入。街上的政治宣傳畫依舊很多,聯合大道盡頭的壽西斯古「皇宮」一樣宏偉亮麗,我唯一可以肯定是壽西斯古巳死。1989年12月16日,蒂米什瓦拉發生衝突,警察開槍殺害無辜平民,消息傳至布加勒斯特,人們上街要求徹查,壽西斯古下令鎮壓,一場震驚世界的革命巳然展開。不足一星期,盛怒的群眾推翻了極權,國營電視台即時倒戈,把壽西斯古夫婦被亂槍掃射處死的新聞片即時通報了歐洲。
都說要禁的東西總是禁不了,彷彿有腳溜得更遠
布蘭迪亞娜應邀參與本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初讀〈一切〉的感受,以及當年以獨立記者身分到羅馬尼亞等地採訪的光景,忽然從我塵封的記憶中浮起。透過譯者維奧利卡.巴特雅(Viorica Patea)的協助,我用電郵訪問了安娜,想知道她以詩逆權的種種。安娜說她半生一直在抵抗強權,認為抵抗(resist)具有兩個含義﹕「其一,活著就是一種抵抗,其二在於反對(oppose),詩歌幫助我達成這兩個含義。」詩人說寫作賦予她人生意義,確知無論發生甚麼事,只要寫下的詩歌得以流傳,心機便不會白費。安娜說詩歌發表後有人讀,抄寫,傳開去,作品就不再是她個人的,而是屬於所有讀者。她說﹕「這些詩歌不再只是我個人的示威(protest),而是大家的示威,令我不再孤單。」
本名奧蒂利亞.瓦萊里亞.科曼(Otilia Valeria Coman),詩人於1942年出生於蒂米什瓦拉,是家中的長女,父親是中學教師。1945年,共產黨來了,父親被迫放棄教席,到鄰近的奧拉迪亞市擔任東正教牧師。1959年,父親被判處勞改五年,同年,十七歲的奧蒂利亞用母親的家鄉布蘭迪亞娜作姓氏,改了個筆名,準備在奧拉迪亞發表她生平的第一首詩歌,不過當局查出她父親正在服刑,她的處女作立即被抽起,官方更通報全國出版社,不得出版任何用「安娜‧布蘭迪亞娜」這個筆名書寫的作品。人生頭一次直面威權打壓,更是全面封殺,受害者可以一下子消沉下來,但奧蒂利亞堅持創作,並繼續使用這個筆名。「安娜‧布蘭迪亞娜」活過來了,正如詩人自己所說﹕「活著就是一種抵抗。」
活著就是一種抵抗,抵抗的另一含義是反對
1964年,羅馬尼亞政府放寬審查制度,鼓勵百花齊放,當時二十二歲的安娜巳經是作家羅姆魯斯‧魯桑(Romulus Rusan)的妻子,開始活躍於羅馬尼亞文壇,她的第一本個人詩集終於獲准問世,收錄了她歌頌大自然的作品。本來值得高興,不過即將出獄的父親竟意外身亡,對她造成不小的打擊。安娜在大學讀語言學,畢業後從事文學雜誌編輯,同時擔任藝術圖書館管理員。六、七〇年代,她是羅馬尼亞文壇的中堅分子,涉獵詩歌、散文及小說寫作,其中最多寫詩,也為幼兒寫。她第一次受邀參加的國際詩歌活動在芬蘭舉行,之後是世界各地國際詩歌節的常客,在國內外都聞名。許是個人及父親經歷橫逆,安娜的詩作大多環繞人有侷限,不過始終珍視美和幸福的追求。
踏入八〇年代,審查制度突然收緊,獨裁者對全國上下的控制越來越嚴厲,安娜的詩作內容轉而反諷時弊,成為國內和國際著名的逆權詩人。1984年,她於羅馬尼亞的一本文學雜誌發表〈一切〉,翌年被官方列為禁詩。1985年,安娜直情以「示威詩歌」的類別在另一本文學雜誌發表四首新作,其中一首〈我信〉是這樣的:
我信我們是一個植物王國
不然我們哪來這麼的安靜
從中等待葉子從我們的身上掉落
(作者自譯)
再一次招來官方禁止發表,查封出版社。1988年,安娜出版童詩,描寫一頭粗魯而又霸道的公貓。坊間傳言這是影射偉大領袖,童詩因而非常搶手,招來官方查封書店,沒收所有存貨,又下令圖書館把書下架。因為一首童詩,從此國安部人員日夜監視安娜一家,截查她家的書信和截斷電話綫。粗暴的監控不僅影響安娜與丈夫的生活,也搔擾了鄰居和親友。
安娜在整個八〇年代的詩作,除了批評政府的詩歌,其他都瀰漫著低沉的基調。去國的想法常常閃過腦際,可是這是自由的嚮往,也是對自由的恐懼,因為流亡是不歸路。她的詩〈冷杉〉寫道﹕
它們不能離開
就算變成魂靈
周遭的水與天在遷移
風不停問:你走吧?
冷杉嗚咽:這是我的家呀
(作者自譯)
國安的滋擾一直到1989年的聖誕前夕才告一段落。
因為一首童詩,國安人員日夜監視安娜
可是威權沒有隨著壽西斯古的死而消減,1989年12月22日,一個名為救國陣綫委員會的組織接管了政權,骨幹成員伊利埃斯庫(Ion Iliescu)同樣是個曾被長期監視和跟蹤的出版社編輯,他們邀請了安娜加入。1990年5月20日羅馬尼亞舉行大選,伊利埃斯庫以大比數選票當選總統。這個國家的變天似乎快捷又順暢,安娜卻發現是新瓶舊酒,因為大部分新政府成員仍然保有共產黨思維,她毅然離開救國陣綫,再度成為反對派,繼續用筆批評政府。新總統上場後的那個夏天,學生和平民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廣場靜坐示威,我去了採訪。後來才知道安娜曾與一些學生在就近的場所絕食示威,我們可能曾經擦身而過。想不到,多年後我們終於連繫上,在網上對談。
直至今天,羅馬尼亞人仍然在找尋自己的出路,國內的示威活動沒有停過。半生過著逆權生活的詩人怎樣理解示威?安娜認為示威是一種集體思維,用集思廣益為一個國家帶來轉化。安娜說:「面對獨裁統治,示威保持我們的活力;在民主制度中,示威是公民社會參與政府,監察政府濫權的手段。我確信示威代表一種道德價值,標誌並建立一代人的命運,免於受辱。因為屈辱令人自覺不如人和難受。長遠來說會摧毀我們的核心價值,摧毀個人和一個國家。示威文化是一個真正的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而寫作人的責任就是提出論點和表達出來。」
確信示威代表一種道德價值,標誌並建立一代人的命運,免於受辱
打壓、監控、抹黑、囚禁、迫害、放逐、甚至謀殺,古往今來都是公開批評獨裁者的可能後果,安娜從來勇猛,可能與她的靈性體驗有關。當我問到她寫詩的過程,安娜說不覺得是她寫,而是她在謄寫一個聲音。安娜無法估計聲音幾時出現,幾時消失,每一次停頓,又無法預期它再開始。「聲音究竟來自上天抑或我的內在,這個不重要,重要是它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不由我控制。」安娜如是說:「如果在我之外原來有很多詩人都有這種經歷,我是不會承認這些奇怪和神秘事情的。」感謝安娜的率真。
從十七歲至今,她在長達六十年的創作生活裡巳帶給大家十八本詩集,詩作充滿音樂性,看過安娜在網上的誦詩短片,覺得她在吟唱。她的詩時有內省,常常帶著陰柔的感觸。年過古稀,詩人刻下仍筆耕不斷,樂於與世界各地的詩歌界交流。
敢於質疑威權,安娜的勇氣和毅力令人敬佩,她在爭取人權和歐洲文化方面都作出了極大的貢獻。1990年,安娜成為羅馬尼亞無黨派組織公民聯盟的聯合創辦人兼主席;同年她與一眾作家成立羅馬尼亞筆會,並當選主席。在歐盟的支持下,安娜創製了「共產主義受害人紀念碑」,並獲嘉許「歐洲文化遺產標籤」。1993年,她和丈夫、作家及社會運動家羅姆魯斯‧魯桑,在羅馬利亞北部曾囚禁數以百萬計政治犯的錫蓋特監獄原址,成立由共產主義研究國際中心及監獄博物館組成的「共產主義和抵抗運動受難者紀念館」,希望透過教育年輕人與研究讓世人銘記歷史教訓。這位逆權詩人獲獎無數,包括歐洲自由詩人獎、格里芬詩歌基金會終身成就獎,赫德獎、法國頒發的最高榮譽軍團勛章,以及美國國務院頒發的英勇女性大獎。
安娜不止批評威權政治,也挑戰威權神學。走筆至此,就以她的一首彷如禱告的詩歌作結。
動物星球
罪孽少些,但並非沒有罪孽,
在這個宇宙中
自然法則本身決定
誰必須殺死誰,
殺戮最多者是國王;
獅子沉著、殘忍地撕咬小鹿
人們拍攝這一鏡頭,興致勃勃,
而我,閉上眼睛,關上電視,
感覺自己參與犯罪少了點,
雖然我明白在生命的油燈裏
總得不斷添加血液,
他人的血液。
罪孽少些,但並非沒有罪孽,
我和獵手們坐在一起,
雖然我喜歡撫摸兔子長長的
絲一般的耳朵,那些兔子
被扔在繡花桌布上,就像被棄於靈柩枱上。
我是有罪的,即便我沒有扣動扳機,
即便在死亡噪音和兇手無恥的汗味中
我驚恐萬分,捂上了耳朵。
罪孽少些,但並非沒有罪孽,
不管怎樣,罪孽肯定比你少些,
無情的盡善盡美的作者,
是你決定了一切,
然後又教我轉過另一側面頰。
(高興 譯)